永老无别离,万古常完聚,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。——《西厢记》
“叹人间真男女难为知己,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”,是元代杂剧家王实甫通过《西厢记》主人公之口传达出的对美好爱情的真诚呼唤。
王实甫以华丽的词句讲述了一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:白衣书生张君瑞与相府千金崔莺莺勇于冲破封建礼教的束缚,努力争取爱情和婚姻自由,历经一番磨难,最终得偿所愿,成就千古佳话。
一曲《西厢记》笑傲文坛数百年,其清新的曲词格律、富于诗意的语言意境以及独立超前的爱情观,不仅折服了无数读者,更深刻影响了后世创作者。
在《红楼梦》中,曹雪芹借林黛玉之口表达了对《西厢记》的赞赏,认为它“曲词警人,余香满口”。
而元末明初剧作家贾仲明更是对《西厢记》大加称赞,认为“新杂剧,旧传奇,《西厢记》天下夺魁”。
以《西厢记》为代表的所有西厢爱情故事,都是在唐传奇《莺莺传》的基础上不断演化而来。后世以张生和崔莺莺故事为主题的续作者竟然高达27种之多,在文学史上可谓史无前例。
01 探秘《莺莺传》
在元稹创作的传奇《莺莺传》里,男主是一个有姓无名的书生“张生”;在宋代文人王懋的笔下,张崔故事却变成了“唐有张君瑞遇崔氏女于蒲,崔小名莺莺”,无名书生“张生”自此开始拥有姓名——张君瑞。王实甫创作《西厢记》的时候,进一步将“张生”的形象塑造得更为丰满、真实,剧中张生甫一上场便进行了详细的自我介绍——“小生姓张,名珙,字君瑞,本贯西洛人也”。
关于张生的原型人物,一直以来有三种观点争论不休,其中最广为流传的一种说法认为,张生就是元稹本人。
宋代王铚曾经在《〈传奇〉辩证》中对此进行考证,确认张生、元稹为同一人。近代鲁迅先生在《中国小说史略》里认为:“《莺莺传》者……元稹以张生自寓,述其亲历之境。”国学大师陈寅恪亦指出,“《莺莺传》为微之自叙之作,其所谓张生即微之之化名,此固无可疑。”
无论元稹与崔莺莺为中表,普救寺之乱军,元微之之赴考年月,及其所作《续会真诗三十韵》,《古决绝词》,《梦游春词》等等,皆与《会真记》所言,若合符节。这是古今人考据确凿无疑的结论。——《元稹的酸豆腐》
林语堂在1965年刊载的文章《元稹的酸豆腐》一文中,通过分析元稹的诗词作品及创作背景,力证张生与崔莺莺的爱情故事是元稹亲身经历的事情,并非虚构之作。
可惜的是,不同于《西厢记》里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团圆结局,现实里的“张生”元稹和“崔莺莺”没能得偿所愿,这段轰轰烈烈的爱情最终不可避免地沦为了一出悲剧。而这出悲剧的始作俑者,正是元稹。
02 普救寺里初相见,一见知君即断肠
元家祖上是北魏宗室鲜卑族拓跋部,因孝文帝时下诏,才将姓氏改为元。虽然家世显赫,但到了元稹父亲元宽这一辈,家道已经中落了。
时任比部郎中、舒王府长史的元宽,没有出将入相的雄才大略,却一心想要恢复家族昔日的荣光。在女儿十几岁时,元宽曾逼迫女儿进宫,寄希望于一荣俱荣。奈何女儿性情刚烈,宁愿削发为尼,遁入空门,也不愿遵从父命。作为家里唯一的儿子,元稹承载着整个家族的希望。
元稹八岁那年,父亲元宽因病早早离世,留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。失去顶梁柱的元家一落千丈,竟沦落到家徒四壁的凄凉境地。出身书香门第的母亲郑氏,用柔弱的肩膀扛起了抚养和教育儿子元稹的重担。
年幼的元稹早早地体会到了世态炎凉,过够苦日子的他渴望改变自己的命运,每日拼命地读书,期盼早日考取功名,闯出个名堂。
公元793年,年仅15岁的元稹参加朝廷举办的“礼记、尚书”考试,以明两经擢第。天才少年元稹的理想很简单,高中科举,他日位极人臣,娶娇妻美眷,过神仙日子。
理想很丰满,但现实很骨感。明经出身的元稹,必须经过吏部考核才能当官。在长安居住的那些年,元稹始终处于无官可做的境地,过着闲散生活。六年后,元稹寓居蒲州,终于在河中府谋得职务。
在往后的无尽岁月里,元稹曾无数次地回味在蒲州普救寺度过的岁月,那时的他虽然没有高官厚禄,却拥有这世上最美的月夜,以及最爱他的恋人——崔双文。
公元799年,蒲州当地驻军出现骚乱,致使城内百姓惶惶不可终日。为图清静,元稹寄居在蒲州城十里外的普救寺。覆巢之下无完卵,肆意作乱的兵马依然包围了普救寺。
元稹打听之下方知,原来普救寺内还暂住着一位崔夫人和她的女儿,蒲州驻军头目觊觎崔家小姐的美貌,便派人马包抄普救寺,试图强娶崔家小姐。
适有崔氏孀妇,将归长安,路出于蒲,亦止兹寺。崔氏妇,郑女也;张出于郑,绪其亲,乃异派之従母。——《莺莺传》
无巧不成书,这位崔夫人正是永年县尉崔鹏的妻子郑氏,她与元稹母亲郑氏同族,算起来,崔家小姐还是元稹的远房表妹。
眼见亲人罹难,元稹当即修书一封,请求素有交往的蒲州将军搭救。将军率领大队人马赶到,击退作乱者,救下被围困的崔氏家眷。崔夫人大为感激,执意设宴答谢救命之恩,宴会上,元稹初见崔双文,便惊为天人。
次命女:”出拜尔兄,尔兄活尔。”久之辞疾,郑怒曰:”张兄保尔之命,不然,尔且掳矣,能复远嫌乎?”久之乃至,常服睟容,不加新饰。垂鬟接黛,双脸销红而已,颜色艳异,光辉动人。张惊为之礼,因坐郑旁。以郑之抑而见也,凝睇怨绝,若不胜其体者。——《莺莺传》
崔双文万分不愿出席答谢宴,偏偏母亲硬逼着她出来向远方表哥道谢,还说什么“如果不是表哥,你早被捉去当了压寨夫人,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矫情?”
在母亲再三催促之下,崔双文不情不愿地出现了,穿着素服,脸上不施粉黛,两颊丰润,明艳动人,当真应了诗仙李白那句诗“天然去雕饰,清水出芙蓉”。
元稹频频向崔双文示好,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。崔双文始终冷冰冰地望着别处,对元稹的搭讪置若罔闻。即便如此,元稹依然动心了。
登徒子非好色者,是有凶行。余真好色者,而适不我值。何以言之?大凡物之尤者,未尝不留连于心,是知其非忘情者也。——《莺莺传》
元稹前半生读过那么多情诗,却从来不懂情爱的滋味,可是当崔双文出现在宴会上的那一刻,元稹眼里再看不见其他人了。爱情的种子在元稹心底悄然萌发了,那时的元稹并不知道,爱情将成为他后半生、乃至这一辈子的永恒话题。
03 崔莺莺待月西厢
初识情爱的元稹在答谢宴过后,对崔双文念念不忘,整日茶不思饭不想,多次向崔双文的侍女表明心迹,请求她从中撮合,玉成好事。
或许是为元稹一片诚心所感动,侍女便告诉元稹,崔双文喜欢写诗。自诩文采斐然的元稹投其所好,当即挥毫写下两首情诗,请侍女代为转交。
春来频到宋家东,垂袖开怀待好风。莺藏柳暗无人语,唯有墙花满树红。——《古艳诗其一》
深院无人草树光,娇莺不语趁阴藏。等闲弄水浮花片,流出门前赚阮郎。——《古艳诗其二》
二月十四日,元稹的痴心得到了回应,侍女带来崔双文的回信,那是一首题为《明月三五夜》的诗,信中如此写道:“待月西厢下,迎风户半开。拂墙花影动,疑是玉人来。”
元稹欣喜若狂,如约翻墙来到西厢。朦胧月色下,娉婷少女崔双文看上去更添美艳之感。元稹既紧张又兴奋地走过去,还没表白,却被崔双文打断了。
“没错,表哥你是救了我们一家,我应该对你感恩戴德。可是你现在却要拿这件事来索取爱情,做这些于礼不合的事情,这样跟外面那些强娶女子的贼子有什么区别?”
崔双文一番话令元稹无地自容,无奈翻墙而出。元稹第一次动心,却碰了钉子。崔双文冷冰冰的态度让他心生绝望,终日郁郁寡欢。
二月十八日,元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,望着窗外高悬于天际的明月发呆,神思却似乎回到了那夜西厢外相会的场景。
恍然间,元稹好像看见崔双文逆着月光,顾盼生姿地朝他走来。元稹激动得难以自持,赶紧迎上去拥住了她。
元稹从未想过,爱情来得这么快。一切就好像一场美梦,元稹沉醉其中,久久不愿醒来,但当月色消融、天际破晓之时,崔双文却又挥一挥衣袖,悄然离去了。
是夕旬有八日也,斜月晶莹,幽辉半床。张生飘飘然,且疑神仙之徒,不谓従人间至矣。有顷,寺钟鸣,天将晓,红娘促去。崔氏娇啼宛转,红娘又捧之而去,终夕无一言。张生辨色而兴,自疑曰:”岂其梦邪?”及明,睹妆在臂,香在衣,泪光荧荧然,犹莹于茵席而已。——《莺莺传》
自此以后,崔双文常常在半夜时分,来到西厢与元稹相会。她总是沉默地靠在元稹怀里,一言不发。她从来不问元稹什么时候去向母亲提亲,什么时候娶自己,她明知自己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,却无法逼自己离开他。
厮守几个月后,元稹的考期到了。为了复兴家族,他必须进京赶考。临别那夜,崔双文依然如约前来,两人在月光下相对无言。
崔双文心如刀绞,却再明白不过,这个男人自己从来都没留住过,过去是,现在是,将来也必然如此。
崔已阴知将诀矣,恭貌怡声,徐谓张曰:”始乱之,终弃之,固其宜矣,愚不敢恨。必也君乱之,君终之,君之惠也;则殁身之誓,其有终矣,又何必深感于此行?然而君既不怿,无以奉宁。君常谓我善鼓琴,向时羞颜,所不能及。今且往矣,既君此诚。”——《莺莺传》
面对长吁短叹的元稹,崔双文苦涩地说道,“最开始,是你主动追求我,到现在,也是你主动要离开我。既然如此,你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呢?反正你明天就要走了,我最后再给你弹次琴,权当给你送行了。”
崔双文琴艺高超,可是那晚弹的《霓裳羽衣曲》却又乱又怨,听得元稹潸然泪下。弹到一半,崔双文更是悲伤得不能自已,丢下琴,夺门而出。
聪慧如崔双文早就料到了,这一别将是一生,往后余生与元稹再不复相见。
04 二十年前晓寺情
第二年,元稹考试不中,依然留在京城里继续备考。虽然长安城里风月无边、美女如云,但他依然惦记着崔双文,“曾经沧海难为水,除却巫山不是云”,长安城的女人确实都很美、很有才华,但她们都不是我一见倾心的你。
收到元稹的书信,崔双文感动不已,将自己贴身佩戴的玉环随信回赠元稹:
“难得你心里还有我,可是女为悦己者容,你不在我身边,我打扮得再美,要给谁看呢?”
“当初是我主动要跟你在一起的,你不必为此耿耿于怀。如果你一心追求复兴家族的大业,无法坚守昔日誓言,我会默默祝你成功;如果你犹念旧情,我依然在这里一直等你回来。”
玉取其坚润不渝,环取其终始不绝。兼乱丝一絇,文竹茶碾子一枚。此数物不足见珍,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,弊志如环不解,泪痕在竹,愁绪萦丝,因物达情,永以为好耳。——《莺莺传》
看似冷冰冰的崔双文,太过善解人意,懂事得令人心疼。可惜这一片痴心,虽令元稹动容,却没能改变他对科考、权势的热衷。
在友人的举荐下,元稹结识了当时权倾朝野的丞相韦夏卿。元稹相貌不凡、文采卓绝,早就引起了韦夏卿的注意。韦夏卿有意将他招为婿,元稹虽没有一口应允,却频繁出入韦府。
两年后,在韦夏卿的大力举荐下,元稹终于及第。在权势面前,获得功名竟如同探囊取物一般轻而易举,尝到甜头的元稹动摇了。
一边是无权无势的崔双文,一边是权势滔天的韦家,元稹陷入了两难境地。如果选择崔双文,或许这辈子再无出头之日;可是如果选择成为韦家的乘龙快婿,复兴元家指日可待。人一旦尝过了甜头,就再难忍受一丁点的苦涩,爱情如此,仕途亦是如此。
一年多以后,25岁的元稹成亲了,妻子是太子少保韦夏卿的小女儿韦丛。婚后不久,元稹进入秘书省,担任校书郎一职。
虽然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功名和权势,娶了一个温柔贤惠又仰慕他的妻子,但是元稹始终觉得人生不完满,他和韦丛的婚姻生活相敬如宾,却也寡淡如水。
每到月圆之夜,元稹便会不自觉地想起那年在蒲州普救寺的场景,清冷月光下,崔双文含羞的脸庞分外妩媚。
在某个午夜梦回的时刻,他曾后悔年少时的决定,憾恨错失的爱情。但梦醒时分,看着躺在身边的妻子,他却清楚地知道,即便世事得以重来,他依然会选择娶韦丛。复兴家族的使命融于骨血之中,区区一个崔双文不足以左右他的人生轨迹。
只是那些令元稹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,却无一不在证明他对崔双文的感情。
某一年,元稹鬼使神差地路过崔双文的住处,听说她已另嫁他人为妻。元稹心里不免失落,他曾以为誓言犹在,如今却是一场空。
在崔双文夫家附近徘徊许久,元稹依然按捺不住躁动的心,敲开了大门。他想见见那个曾经爱他如命的女人,更想知道这些年她一个弱女子是如何扛过来的。
得知元稹的到来,崔双文却不愿与他相见,请丈夫代为转达一首诗《绝微之》:“自从消瘦减容光,万转千回懒下床。不为旁人羞不起,为郎憔悴却羞郎。”
微之是元稹的字,崔双文送此信的意图再明显不过,便是要与元稹断绝往来。蒲州一别后,元稹设想过两人重逢的千百种情况,唯独没有想到,崔双文那般玲珑通透的女子,早已看开情爱,彻底放下了这段过往。或许他曾经想到过,只是自己始终不愿面对罢了。
辞行那天,元稹收到崔双文写给他的最后一首《告绝诗》:“弃我今何道,当时且自亲。还将旧时意,怜取眼前人。”
元稹捏着薄薄的信笺,心底一片酸涩。时过境迁,誓言不再,锦书成空,他们最终还是走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。元稹和崔双文的爱情,源于诗文,亦终于诗文。
贞元岁九月,执事李公垂,宿于予靖安里第,语及于是。公垂卓然称异,遂为《莺莺歌》以传之。崔氏小名莺莺,公垂以命篇。——《莺莺传》
公元804年九月,怀着对崔双文的愧疚,元稹写下了传奇《莺莺传》,一时间文人士子争相传看,张生与崔莺莺的故事广为流传。只是,他永远不会知道,当崔双文读到《莺莺传》时,会是怎样一番思绪。
后来,元稹又爱过许多女人,为她们写过许多情诗,却不曾再为谁写过传记。他在这浊世中为功名利禄奔走了一生,到头来却失去了最刻骨铭心的爱情。
半欲天明半未明,醉闻花气睡闻莺。猧儿撼起钟声动,二十年前晓寺情。——《春晓》
公元831年,年仅53岁的元稹忽然暴病,弥留之际,第三任妻子裴淑仍在为他弹奏着琴曲。幽幽琴声入耳,元稹却仿佛置身普救寺西厢,崔双文摔琴离去的那一晚。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,想要拉住夺门而出的双文,然而却只是虚晃一把,枯瘦的胳膊颓然落下。
元稹离开了这个令他无比眷恋的花花世界,也带走了对崔双文的爱和愧疚。当爱已成往事,我终于还是失去了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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